月池霍然睁开眼,眸子中光彩熠熠:“即便我有黄子澄那样的骨气,也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出来做元恂的。”
朱厚照的声音又沉了下去:“错了,已经有了一个宁王了。”
他说出这句话,月池就知一切稳妥了。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。他攥着权杖,一刻不松,任何想要染指的人,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。宁王之乱,还是引起了他对宗室的忌惮。特别是当他决心,要彻底改革之后,这些可能的反对势力就变得更加碍眼。
元恂是北魏孝文帝的皇太子。孝文帝迁都变法,引起守旧派的激烈抵抗,而太子元恂就成了他们打击皇帝,打击革新的一张王牌。守旧派先是撺掇元恂逃回平城,接着又打着元恂的旗号起兵谋反。但大大出乎守旧派预料的是,孝文帝看重新政,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。皇帝最后宁愿赐死太子,也要将变法执行到底。
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。既得利益者在利益受损时,会不惜一切,竭力抵抗。他们不敢自己起兵造反,因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,所以他们必会推出一个代言人,一个能使自己的行为,名正言顺的代言人。
朱厚照没有儿子,新旧之争不至于和储位之争搅合在一起,但朱厚照有许许多多的藩王亲戚。而《皇明祖训》中有言:“朝无正臣,内有奸逆,必举兵诛讨,以清君侧。”明太宗朱棣就是以此为凭,指责建文帝身边的齐泰、黄子澄为奸臣,发动了靖难之役。远有太宗,近有宁王,朱厚照怎会不担忧,新旧之争会引起藩王之乱。这才是月池始终胸有成竹的缘由所在。
她失笑:“宁王之辈不过是少数,岂是您的对手。”
朱厚照无奈道:“话怎能这么说。狗虽咬不死人,却也能咬得人生疼,打狗也累人。”
大福一听到打狗二字,一下睁开眼,它立在枕头上,冲着朱厚照低呜了一声。月池笑得前仰后合,她抱着大福道:“乖乖,不是说打你。睡吧,睡吧。”
朱厚照:“……”
月池笑道:“您既已想到此处,可见是不会让臣做黄子澄了。”在皇权面前,有没有证据,有没有反心都无所谓,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威胁就足够了。
朱厚照闷声道:“你果然是心中有数。你以为,你和王琼说得哪些话,朕不知道?为何不自己对朕说?”
月池一哂:“朝中有不少骨鲠之臣,犯颜直谏,名垂青史的好事,也不能被臣一个人占光了不是。您是第一等的聪明人,王尚书是第二等的聪明人,两个人聪明人在一起,一定能把事情办得既利落又漂亮。”
明明是报复王琼拿她当枪使,居然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。朱厚照又问道:“那裁革之事,又是为什么?你应该早就在打宗藩的主意,也早知朕的心思,怎么还是先议裁革官制。”
月池依旧打哈哈:“军情十万火急,我当然得双管齐下,有备无患。”
又是谎话。朱厚照此时才看清她兜兜转转的目的。她先借着财政危机,将裁革官制提升日程。在危机的动力下,她的主张能够尽快实施。而当她达成第一个目标后,她马上又将第二个目标抛了出来。约束宗藩,一来为解太仓之困,二来估计就是为了拉王琼下水。户部外有李越,内有储巏,王琼内外夹攻,走投无路。为了不引咎辞职,他一定会铤而走险。
朱厚照问道:“为何不直接跟朕说呢?我们已经性命相托了,到了今天这个份上,为什么还是要防备朕呢?”
月池心底暗暗发笑,她轻描淡写道:“雾里观花,方有朦胧的美态,一旦看得一清二楚,反而心有不愉了。
朱厚照长长吐出一口气,说得理直气壮:“可朕就想看清楚。”
矛盾是无法调和的,他或许会因一时的爱怜而暂缓步步紧逼,但求而不得的阴影却始终笼罩在他心上。他在权势上追求上永无止境,在情爱一途也不会甘心。他只会想,他已经将心都剜了出来,捧在她面前,为何她还是藏着掖着呢?
月池却是满心无奈,她始终不愿意在这些话题上和他多纠缠。她翻了一个身:“您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,也知道我会答什么,为何还要问呢?少说几句,心照不宣,难道不好吗?”
朱厚照半晌方道:“朕虽心知肚明,但总盼着,或许会有奇迹出现……”
这厢相对无言,而另一厢也同样是大眼瞪小眼。王琼对着储巏苦口婆心道:“我要跟你说多少遍,这么直接上奏不可取!”
储巏的胡须颤动:“为何不可取。实话实话,有什么见不得人的。”
王琼眼睛瞪得很大:“可这种实话会让圣上质疑我们的忠心!宗室之弊,已存数百年,为何提及它的人,寥寥无几。不就是因为他们身份特殊,一旦处置不当,就会变为我等冒犯天威!”金字塔形的体制下,平民是最底层,官员充其量是倒数第二、三层,宗室和皇室都高高站在他们头顶,怎么能从上层手里扣钱,下层却纹丝不动呢?
储巏淡淡道: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