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中竟然还有这么实诚的人,真是难得。
平安从前见到的,便是八九岁的小孩,也恨不得自己有一颗七巧玲珑心。譬如从前皇城司那里替他打杂的青文。后来平安提携着,现在已经是王从义手下参谋部里的重要人物了。
好在下午饭平安总算吃到一顿热的了。他现在不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,在混堂司也没有品级,等于是最低级的打杂烧水的小太监,饭菜份例自然也不好。几乎是一朝回到解放前。
刚进宫的时候,吃着这样的饭菜,平安完全不能接受,还因此生出了无限的雄心,一定要努力往上爬,吃上更好的饭菜。
后来真的吃得好了,反而没有那么在意食物了,脑子里想着的,都是别的东西,汲汲营营的忙碌着,到头来——
其实现在平心静气的想一想,平安觉得,自己之前的“大志向”,其实是有些可笑的。说起来比别人为了权势地位去努力好像更高贵些,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分别。只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做出一件真正对百姓有利的事来,反而始终在这权力中心打转。
也许自己早就已经被腐蚀了,却毫不自知,还一脸自得的瞧不起别人。
到现在,终于又重新吃回这最低份例的饭菜,平安的心反而静下来了,吃得竟也有滋有味,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难以下咽。
也许过去他就是选错了路子。
如果始终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,他跟赵璨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?如果不是他自以为是,觉得自己即便是匹配赵璨也没有任何不妥,就不会盲目的一头扎进去。她之前这怪赵璨,但现在想透了,平安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大。
他年纪比赵璨大那么多,并不是真正十几岁的少年,自诩眼界更宽懂得更多,并不是用来哄人家土著人的。他要是不那么招摇张扬,就什么事都没有了。说到底,是他带歪了赵璨。一开始的时候,赵璨不是还想过娶妻的吗?
有泰见平安一边吃饭一边感慨,忍不住问,“你在想什么呢?”
“在想……这饭菜果然还是热的好吃。”平安说,“以后你来时我要是没醒,就劳烦你叫我起来吧。多谢。”
“不必客气。”有泰挠了挠头,“你伤着,多睡觉才好得快。我听何太监说的。”
平安抽了抽嘴角,所以他现在整天都在睡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混堂司了吗?等等,“混堂司一共有多少人来着?”
“不知道。”有泰老实的道,“反正人不少。”
混堂司要供整个宫中所有用的热茶热水,几乎日夜不歇,按照宫里的规矩,虽然都聚在一起,但实际上哪些人负责哪个宫的事,都是分好的,也免得有人搪塞推诿。若是出了事,也能找到人负责。
除了主子们之外,还有余下的宫女太监们用水,也都是这里负责。
这么算下来,虽然只是烧水的,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,但是人数恐怕不会少。
“那咱们是负责哪里的?”平安又问。
有泰道,“咱们负责的是大伙儿的洗澡水,有人要就自己来提,只要火不熄,事情倒也不多。”要不平安能这么安生的躺在这里养病,有泰还有工夫给他送吃的来呢?
“是个好差事。”平安将最后一口饭咽下,总结道。
有泰嘿嘿一笑,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别人都嫌我没出息,说在这里做事,主子瞧不见,什么好处都没有。咱们入宫当差,本来也不是为了要什么好处。这烧水的活计也总要有人来做吧?”
“说得好。”平安笑了起来,“等我养好了伤,就来跟你作伴。”
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了这句话,让有泰将他引为知己,反正从这以后,有泰对着平安,态度立刻热情了许多,为他的事情跑前跑后,还一脸乐呵呵的样子,多次提到希望他早些康复。
这种质朴的念头,反倒让平安觉得十分安心,好似终于在这混堂司里找到了一点归属感,开始安心的养起病来。
药是上回赵璨来的时候留下的。起初平安还硬气了两天,不大想用。但后来疼得厉害,也就顾不上这些了。药是好药,几天之后,身上的伤口就都结了薄薄的痂。
然后平安就开始了另一种受罪的生活:伤口里头开始长出新肉,痒得厉害,恨不得伸手去挠一挠。
这种感觉比单纯的痒更让人难以忍耐,平安简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,在床上根本躺不住,又还没到可以下床的时候,简直煎熬极了。每天都眼巴巴的等着有泰过来送饭,因为那是唯一可以找人说说话,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时候。
可惜的是有泰也很忙,能陪他说话的时间很少。所以更多的时候,平安不得不独自忍耐这种感觉。时间好像被拉长了,每一点点的痛苦都被无限放大,在这样的煎熬之中,平安竟然品味出了一点无法言说的畅快。他疑心自己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,否则怎么能够从痛苦之中体会出值得高兴的东西?
有时候夜深人静平安忍不住会想,跟身体的痛苦比起来,心灵上的痛苦似乎根本都不算什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