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厚照的胸口仍在起伏,他掀袍坐下,冷声道:“说吧。”
月池略一思索,问道:“您知不知道,这时把我调回去,我这步棋就算废了。”
她好不容易在宣府树起威望,本是整顿边军的最佳人选,若此时回京,在宣府众人眼中,她就是逃兵一个,在京中官吏心中,她就是有本事惹事,没本事担责的典型。勋贵将领也会因心生警惕,早做防备。日后,朱厚照再想派人去九边理事,难度一定会翻倍。
然而,朱厚照却道:“我知道。”
月池微露讶异之色:“那您知不知道,我一旦离开,达延汗寻不到仇敌,定会大肆屠杀,直到逼我出来?”
朱厚照目光闪烁了一瞬,可他仍然答:“我知道。”
月池点点头,她问道:“好,臣再问皇上,您知不知道,就政局来说,我就算死在这里,也比活着回去好。我不论是死于内斗,还是死于外敌,都能成为大案,都能引起士林的义愤,那时,您不论是整顿边军,还是发兵蒙古,都是师出有名。”
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,他还是一字一顿道:“我知道。”
月池一时说不出话来,一股难言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他的灼灼目光仿佛要把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,月池竟不敢和他对视,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,她问道:“既然都知道,为什么还要这么做?”
朱厚照的声音因情绪动荡而不由自主拔高加快:“朕可以等。只要京军在手,整顿边军,征伐蒙古是迟早之事,朕可以再寻时机。”
可月池却缓缓地摇头:“可我不能等。皇上,我们不一样。您是天之骄子,只要您想,您甚至可以肆意妄为到八十岁,那时再摆出一个勤政爱民的姿态,大家一样会歌功颂德,尽心辅佐。可我不一样,我只是江南的一个草民。我只能拿命去拼前程,拿命去抓住每一个机会。”
朱厚照急急道:“我会再给你机会……”
月池挑挑眉,她终于说了出来:“我不相信你。我从来都没有信过你,也不敢信你。”
他仿佛被谁刺了一剑,他的眼中波光闪烁,他哑着嗓子说:“就这一次,你连一次都不想试吗?”
月池问道:“好,我再问你,你扪心自问,如果我这次跟你回去,你还会像以前一样重用我吗?”
朱厚照被他的目光刺痛,他想说些违心之言,他想先应下哄他回去,可他心知肚明,谎话瞒不过他,也瞒不过自己的心。一旦李越退了,清名毁于一旦,那么他一生都难以摆脱弄臣的名头。自己也不敢向一个畏死的人交托重任,让他去秉国理政,制衡各方。
月池忽然笑了,这是他们见面后,她第一次对他笑,她说:“您瞧,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。”
朱厚照也笑了,他说:“朕毕竟是天子啊。”
他的眼角终于划过一丝晶莹,像是想起了什么,他轻声道:“为云为雨徒虚语,倾国倾城……不在人。”
楚襄王云雨之情不过是虚言而已,又有哪个帝王会因私情而倾国倾城呢?
仁义不过一张皮
没兵、没粮,你拿什么打?
到这一刻, 所有的情感、野心、决心和目的都明明白白摊在了阳光之下,无处遁形。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池,他曾经是最不知愁的人, 他曾以为, 天下虽大,臣民虽多, 可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。可到今天,他的自信被彻底打破,碎片跌落在地上,沾满了尘土。他望着月池,仿佛看到了即将而来的死亡。
月池却觉得, 已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。她不是到这里来演才子佳人的戏码。而他和她之间,夹杂了太多的东西, 从一开始,就没有可能。
月池起身长揖一礼道:“那么,臣就告退了,还望万岁早日回京,不要再让两宫太后和老先生们劳心了。”
她抬脚就走,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。她打开了房门,春日明媚的阳光和着暖风一起吹进来, 将这个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。朱厚照下意识伸出手,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来不及触到, 她一步跨了出去,另一脚也随之跟上,她马上就要离开, 将他一个人永远留在原地。
他张开了嘴, 他想说些什么, 却什么都说不出,他想追上去,可双足就同灌铅一样,根本动弹不得。他像被封进了蜡中,成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。他内心中翻滚的情感,激起他不顾一切从紫禁城跑到了这里的情感,也一点一点冷却了,就像沸腾的铁水迟早都会凝固成铁石一样。
可即便是如铁石一样心,在想到眼前这个人即将迎来的苦难时,也会有分崩离析的痛楚。他终于叫出声来,他大喊道:“李越!”
月池慢慢回头看向他,她的脖子还是很僵硬,一半脸在日光下光润无瑕,另一半张脸却在阴影之下。她问:“万岁还有何吩咐?”
朱厚照的心在疯狂跳动,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,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郁气都挤出去:“你还有什么想要的?”
月池张口就想拒绝,可她的眉心一动,忽然想了起来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