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转着宝光。他靠着松软的狐皮褥子,罕见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。他也不是生来就会御下的。他刚刚搬到东宫时,也有人想做他的主。他已经忘了那个侍讲学士的名字了,只记得那个胆大包天之人,因为他没有背书,就用戒尺打他身边的小太监。
他那时才五岁,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,甚至吓出了眼泪,那日一下学他就去找了父皇。父皇也很生气,他本来想立刻下令,最后却改了主意。他记得父皇抱着他,一句一句地教他:“照儿别怕,你是太子,他是臣下。一岁为君百岁奴,你只要一声令下,所有人都只能听话。”
他信了,回去就处置了那个侍讲学士。他只说了一句话,那个刚才还威风凛凛的老翰林就被拖了出去,他满脸都是泪,老远还在叫殿下恕罪。他从此再也没在宫里见过他。他起先也是有点害怕的,于是他又去找父皇。父皇只摸摸他的头,柔声道:“没事,没事,你只是见得少了,日后就习惯了。你是储君,得立起来,否则其他人就会爬到你头上去。”
他立起来了,李越也该立起来了。他要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,就必须得立起来。朱厚照心想,以后他就会明白,朕是在为他好,他的确需要一记猛药,来治治他的软心肠了。
他掀开帐子,问道:“李越去了吗?”
张永跪在龙床下恭谨道:“已差人去叫了。”
菜市口的法场上,月池高高地坐在官棚中央,看着俞家人穿着囚服,在官兵的押解下,一个个走上法场,垂头跪在地上。刽子手们头戴红头巾,手里拿着锃光雪亮的鬼头刀侯在左侧。而原本立在右侧的刑部小吏则走上前去,一个个地验明正身,验明之后就在手中的簿子上打上大大一个红勾。
很快,这一系列的流程就都走完了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月池身上。她坐在案台后,却仿佛成了一尊石像。左右实在看不下去了,报时官终于鼓起勇气道:“李御史,李御史?午时三刻要过了,您看,是不是行刑了?”
月池如梦初醒,她伸出手想去拿起签牌,却惊觉自己的手在发抖,很快她全身都开始哆嗦。她想逃,她现在就想逃,她要回家去!她要回家去!她霍然站起身来,案台上的朱笔都滚落下来。所有人都吓了一跳,法场外的百姓也是一片哗然。报时官和刽子手都茫然地看着她。她望着他们,张口就要喊出来,可有人比她还快一步。俞泽嚷出来了:“等一等,我有话要说!”
月池一震,她挥退左右,抬脚走了上去。俞泽从已经变形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,他说:“您能不能凑近些?”
月池心念一动,她想,他说不定是想咬下我的耳朵,我要是残疾了,就可以回家去了。她想到此,居然真的靠了过去,然而,俞泽却只是在她耳畔轻轻道:“不要害怕,你比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要聪明,都要有良心,你只是在我们这里跌了一个跟头,以后的日子还长呢,你不过是今日监斩几个人,日后却能救千千万万的人。”
月池浑身一震,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,俞泽朝她歪了歪头,道:“大人,您可以去下令了。”
月池僵硬地转过身去,她走到了官棚里,再一次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签令,她的手指微微一松,签令就掉落在了地上。伴随这一声脆响,法场上所有的押解官兵都大喝一声:“斩!”
刽子手手起刀落,鲜血如喷泉一般射出来,流了满地,比胭脂还要红艳。月池浑浑噩噩地回家去了,贞筠朝她奔过来,时春给她端了一碗安神汤。她们的嘴一张一合,都在劝她把汤药喝下去。
月池只咽了一口,就吐了出来。淡褐色的汤汁中也夹杂着鲜血,这漫天的血红,终于也要把她带走了。
仁义异如胡越异
醒过来就好,醒过来就好了。
李越自监斩之后, 就呕血晕厥,人事不省的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。刘瑾等人明里虽不敢表现出来,心里却是兴高采烈, 李越身子骨虚, 大夏天都要穿两层衣裳,吃了这么一吓, 指不准哪天就归西了。
而李梦阳、唐胄、穆孔辉、杨慎等相熟的友人则是激愤不已。他们既不是监察系统内的官僚,又非身居高位,是以到了六科给事中击登闻鼓时方知此事。月池磕伤了脑袋后,他们也陆续来探望。
月池当然不会对他们泄露只言片语。他们因见到了葛林,还以为月池的困厄已解, 日后前途又是一片光明灿烂呢,谁知, 才过去没几天,又出了这档子事。
他们于是相约在灯市口的鸿庆楼中,共商接下来的对策。佳肴一道道摆上,他们却只顾着喝酒。
其中杨慎最为年轻气盛,一杯饮尽后,他几乎是拍案而起:“万岁此举委实太过了。给事中直言进谏,李兄搭救同僚, 都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,万岁如此, 就不怕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吗!”
穆孔辉道:“各位兄台,愚弟有一浅见,我等是否应上奏劝谏万岁, 不可让圣上再加罪于李兄了。”
李梦阳应道:“正是。以含章的身子骨, 如再被贬谪出京, 真真是九死一生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