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室。
她每日要去与后院几个嬷嬷斗智斗勇, 要去看西院的账本哪里有些错漏,要去和孙氏、朱氏以及那个不好相与、日日与她摆脸色的六妹妹打太极, 每每累极回到项脊轩,吕献之在做什么呢?
天还未黑, 他便早早从前院书房回来,不是在斋房中赏画、作画,就是在旁屋中自己与自己对弈;不是在夜雨的窗边呆愣坐着, 便是在树下吹几声笛;平日便连发也不束了,只是作还未及冠时的半披……
往日种种被她可以忽略的东西, 如今是全都想起来了, 戳破那层模糊的泡沫, 杨灵籁再去瞧这个在一旁连睡觉都是板板正正的人,最先冲上脑门的不是恍然大悟,而是怒气。
白瞎了这段时间,她还总是不愿去猜这人瞒着什么, 结果人家自己在这该睡睡该吃吃, 不用读书不用研学, 比之费劲巴拉还要与人斗智斗勇的她,简直是活在福窝里。
隐藏着杀气的眼神, 让原本还在呼吸还算安稳的人,猛地一刹错了节奏,几缕发丝挡住的那双黑眸随之睁开,先是半晌的迷茫,然后就是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寻找这抹杀气的来源。
待到视线扫到一旁,倚在瓷枕,双腿呈麻花般闲适姿态盘在一处,却如狼似虎般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,吕献之那混沌的脑子终于察觉到了什么,脑子里的弦刷地收紧,太阳穴突地要爆开,连人带脑子一下从床上蹦了下去。
因为太过紧张,不小心踢到了榻下的鞋子,左右趔趄两下才勉强站直,脚底板的凉意让他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,根本不敢再去对上那份目光,嘴里扣出几个字,“你……醒了。”
杨灵籁只觉得风水轮流转,向来都是自己这个爱做亏心事想叫鬼敲门的人打忽悠,如今瞧着真的是完全倒了过来。
男人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,极高的个子杵在床榻边,几乎挡住了全部落进来的光,脸色因为打下来的阴影而模糊不清,但是嘴唇的弧度却是紧紧抿住的,那双垂在裤腿边的上已然泛起青筋,单薄的样子带点可怜。
杨灵籁嗤笑一声,算作刚刚那句醒了的回应。
“许久不曾与郎君说话,郎君站地离三娘那般远作甚。”随之,拍了拍榻边的床褥,说道,“坐这。”
吕献之稍稍扬起头,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,背后不间歇发毛,脑子更是根本不敢想,也没法想,直接就坐了过去,只是身体蹦地像是一张纸,半点不敢往里靠。
可是他想躲,杨灵籁却不让他躲。
她的手往前一伸,正巧足以落在那双握拳紧贴在衾被边的右手,抓住的刹那,也没犹豫,便直接趁机掰开了对方的手心,正仿若撕开了吕献之自己给自己建起来的保护套。
漆黑的眼底闪过一团团的慌乱和无措,又不堪承受地映着这个导致一切,本是罪魁凶手的她。吕献之眨了眨眼,想把那些都遮住,却终究无能为力。
“你……若有什么想问的,便问,我将全部都告知与你。”话里的泄气几乎要流出来,又掺杂着点颤,像是既怕又怕。
既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,又怕若是什么都不说继续瞒下去反而惹的她不快。
“好啊,那三娘问什么,郎君便答什么。”
说话的时候,杨灵籁把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玩,有时候是掐,有时候是拧,更多的时候是在手心打转地捏,像是在报复,更是一点一点打破吕献之心底的防线。
“那日三娘问郎君,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?”
明明没说是哪日,吕献之却毫不迟疑地想起了是何事,杨氏从荣褐堂回时,见他在旁屋下棋,便问他为何会在此,当时只想着瞒下这些不要紧的事,许是之后便能跨过坎,找到法子,可惜是空想。
直至现在,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顶着每日都可能会被发现,亦或者是哪日母亲出了门就来项脊轩揪他错处的忐忑心思,挨过一日就是一日罢了。
他偷偷看了几眼没什么恼色,却透着黑气的杨灵籁,斟酌些许后,吐道,“心中烦闷,无心下棋读书,怕被追问,无言辩驳,便……说了些别的。”
几句话也算是心里话,对着她,不知为何便能说出来,可是一想到面前之人换成母亲,吕献之觉得,其实自己或许也可以再去祠堂多跪几日。
“与雪青妹妹一同出去,郎君是故意为这烦闷之事,躲我?”
躲?
吕献之不期然想起了自己坐于马车内,二人相谈甚欢,却将自己忘在脑后的场景,话中不自觉带了点心酸,声音干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