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明放下茶壶,拍手笑道:“对对对,传说枭阳国人长着人一样的脸,嘴巴非常长,喜欢抓人吃,抓到了就咧着大嘴哈哈狂笑,哈哈哈,实在是如出一辙,谈先生你可要小心了,别一不留神就被山精抓去吃了。”
朱丹嘴里在嚼花生糖,被他们一逗,忍不住发笑,险些呛背过气去。两人惊慌中又是倒水抽纸,又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全然慌了神。
朱丹顺了一会才顺过气来,劫后余生似的。
天明道:“不能再逗她了。”
谈司珂心有余悸地点点头,三人一下子沉默下来,只顾埋头喝茶嗑瓜子,各想各的心事。
魔术散了,人也跟着散了大半。滑稽戏还在唱,唱姐夫调戏小姨子,他们索性放任耳朵去听——
秀才酒席吃多了后头睡觉,床上一躺,翻来覆去,枕头要掉。小姨子打从路过,小姨子一瞅,姐夫的枕头要掉,过来给扶扶枕头。秀才觉得有人板脖子,不知道是小姨子,只当是妻子。回头伸手一抓胳膊,登袖子,一搂脖子。
小姨子说:怎么了这是,少有简直的,好心好意给你扶枕头,你抓我袖子,干么!一点也不规矩。念书的人,啊少有,骂你两句不好上我们家来了,不骂你气不出。墙上给你写几句。
提笔就写,写了四句坠四个字,抱委屈,写的是:好心来扶枕,不该拉奴衣,不看姐姐面,一定是不依。可恼可恼。
秀才醒了见墙上四句,赔不是配了一首:好心来扶枕,醉心拉你衣,只当我妻到,不只是小姨。得罪得罪。
……
三人听得咯咯笑。朱丹一笑,两人就害怕,生怕她再呛着,之后任他再好笑也憋住不笑了。
夜越深,屋顶花园越来越空,气温也稍稍降下去了些。谈司珂望了望手表已经九点一刻,起身道:“很晚了,我该送你回去了。”
天明起身拉住朱丹道:“还是我送你回去吧。省得麻烦谈先生。”
谈司珂道:“不麻烦。天这么晚了,人是我带出来的,不亲自送回去我是不放心的。”
朱丹想了想道:“你爸爸妈妈回去了吗?要不然你同我们一起回去吧,三个人一道再安全不过了。”
天明松了手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告别:“你们先走吧。我把这出戏听完再回去,我还挺好奇小姨子和姐夫后来怎么着了。”
天井里的月亮发出蒙蒙的光,纱纱的云层像长在眼珠子上的翳,它也是好心,好心遮一遮月亮的眼睛。风吹得树叶沙沙做响,孩子哭,奶娘骂,也是有意来混淆视听的。
弄堂口,谈司珂有意再往里送送,朱丹却不肯了,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道:“要是被人看见就不好了。”
“你这样子一惊一乍的,像小猫一样,连我也被你弄紧张了。是怕被你爸爸妈妈看见吗?”
朱丹难为情道:“被谁看见都不好,住在这里的人虽然穷了点儿,但是想象力都是极其丰富的。只要捕到一点儿风影,酝酿一夜就能给你杜撰出一本小说来。你别笑!我认真的。”
“按你这么说,你们这儿倒是人杰地灵了,文学家小说家都该诞生在此,你看我今夜有幸为弄堂文学提供一点儿素材吗?”
“你愿意我可不愿意!”
谈司珂后退了两步,妥协道:“要不然你在前头走,我远远跟着,只要见你进了门我掉头就回,可好?”
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她还能怎么拒绝?只能道:“好。”
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时不时飘到他的脚边,他是不忍心踩她的影子,那影子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,和头发、眼睛、手指一样的需要被保护起来。他低着头,每一步都落得小心翼翼。
忽然她的影子变了形,转瞬即逝。他猛地抬起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弄里,一阵怅然若失。
朱丹刚将钥匙插进孔里门就咚地开了道口子,门缝里塞满了三分之一的身躯,一只半眯着的眼睛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光审视着她。
朱丹瑟缩道:“阿爸。我回来了。”
“知道几点了吗?”葛大海一张嘴,从门缝里喷出一股热辣的酒气。
“嗯,逛晚了……姆妈呢?”
“刚让吴太太喊走,说是打八圈回来。进来!”
朱丹像一只小鸡仔似的被提回了鸡笼,门一闩,跑不掉的。葛大海又重新把腿支在椅子上喝酒,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痴痴地看,醉眼朦胧的,识字又不多,也不知道在看什么。
她站在池子边刷牙,漱口杯里插着三把全新的牙刷,一猜就是葛大海的牙刷厂生产的新品,她们家的牙刷一贯是随着厂里的生产线及时更替的。镜子上贴了张小纸条,写着:丹—白色、芝—绿色、我—黑色。
字不好看,像几只小蚯蚓在纸上竞跑。
朱丹拿起白色塑料柄牙刷塞进嘴里,木木的刷着。她照着镜子,蓦地里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了颜色,像是叛逆的从古墓里逃了出来,掸掉一身的灰尘,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。她从前照镜子是黑白的,现在却是彩色的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