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月池失笑,她环顾四周后,轻声道:“我也在这里度过大半青春岁月。让我难以忍受的,从来都是不是地方,而是人。”
他又被她扎了一刀,他将剑握得更紧:“你还在撒谎,是不是?即便到现在,你仍有所图谋。”他眼中的杀机在积蓄,只需要一个契机,只需要再推一把,他就能彻底摆脱她的阴影。
然而,她却埋进他的怀里,吃吃得笑出声:“最高明的骗子,从来都是半真半假地骗人,要是全部都是假的,很快就会被戳穿了。”
他一窒,又是这样,让他失望又不让他完全绝望,给予真心又始终夹杂私念。他想大声咒骂,他想提起剑杀了她一了百了,可即便他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,到头来也只说出一句:“你既能骗我十六年,为何不干脆骗我一辈子?”
月池正色道:“我的确这么打算过。我曾经认为,我要是再多爱你一点,再多为你想想,我们就不会这样了。可到头来,我却发现,我根本做不到。”
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却下来:“就因为你那些可笑、可悲的妄念。”
月池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。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
朱厚照沉沉道:“你知道,可你却从来都没听进去。”
月池的目光闪动:“那天我们聊过之后,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,在想我这次因何而败。我以为,我输在天时人和,却没想到,水比我想象得还要深。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小心了,我只是在学政中增添新的门类而已,以往有官吏不也精于农学、工学,为世人所称道。可即便是这样,还是躲不开反噬。”
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,那样的群起而攻也着实超乎他的预料。他道:“从汉至今,王朝更迭不断,可儒学始终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,你该不会真以为,是有圣人庇佑吧?”
月池扶额:“我明白,我都明白。这符合我的所学,可我没料到,抵触会来得这么猛烈。”
以儒学为核心的意识形态,已然完全成型之后,会本能地排斥压制“异端”。为什么会有“奇技淫巧”的说法,为什么会宣扬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春秋战国时期,尚有百家争鸣,可如今却是一家独大,靠的就是不断的吸纳和打压。
一个社会中,所有精英的聪明才智,都就凝聚在八股撰写,为官做宰上。即便是最有天赋的工匠,在赚到足够的银钱后,最想要的也是送自己的子孙去读书。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早已根植在祖祖辈辈人的心里,谁都不能轻易拔出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如不改变社会地位,不论砸下多少银两,对技术迭新都不会有太大的作用。
她还没有傻到想一步登天,像新中国一样直接将理工科纳入高考,给予科学家崇高的地位。她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,只是希望能选一些注重实用的人才。可就是这样,遭到的攻讦,也让她难以招架。
朱厚照冷笑一声:“儒生的手要是不狠,说出话的要不是只有自己能懂,又怎么能让我们都听话呢?如不是朕替你背了书,凭你和梁储改卷的那套,就能让你们死十次不止。”
月池恍然,她只说了两个字:“八股。”八股是由几代儒生所塑造的话语体系,符合的就是正道,违背的就是异端,怎么阐释全由那些人做主。而她虽只是引入了新的学科,却在阅卷上动摇了以八股为根基的话语体系。
这就是意识形态系统的高压,它与政治系统早已融为一体,二者互为依靠,禁锢了所有人的前路,所有人的头脑。而经济系统在这样的境况下,就似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孩。
在连年的天灾下,小农经济连活命都难,更别提争取其他权益。而新兴的商品经济,也能轻易为权贵所掠夺。刘瑾不就是逼盐商来修建贡院。就连她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念头,取两淮盐商的家产,充入国库。
商人面对这样的境况,也会寻找出路。对他们来说,上策是依附权贵,或自己做官,或培养子弟为官,成为官商后,依靠权力寻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何必再费心经营。中策是多置地产,日后靠收租这种不赔本的买卖,再继续培养子弟做官,一跃成为当地的望族。下策才是继续经营,继续操持为商的贱业。所以,指望像西方一样,由下而上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,不过是痴人说梦。
现有的意识形态系统、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,相互链接,互为依靠,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无比稳定的整体。几千年来,朝代更迭,皇族变换。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开国君主,为了自己的统治,也会持续进入这个系统,然后被系统同化。当统治集团过度攫取民脂民膏,导致系统失衡后,带来的也不过是一次重新洗牌。官与民之间换了个位置,走得仍旧是老路。
而她顶着儒家的皮,利用政治系统自我调整的本能,想为这个超稳定体系带来一点变数,结果他们连寸步都不肯让,一切不稳定的要素,都会被扼杀在摇篮之中。这才是,让她彻底崩溃的原因。她好像,看不到希望了。
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面颊,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:“朕早就告诉过你,你一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