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越,那两个妇人,即便是拍马都赶不上他。她们或许也知道,李越手上有三个螺,两只分别在食指,一只在左手小指。他的耳后有一颗小痣,眉心也有。他平日喜吃甜淡之食,可心情不好时,也会用些重油重辣之物,但无论如何郁闷,绝不会喝得酩酊大醉。他平日无聊时不会时常外出,要么是躲在屋里看话本,不仅看华夏的,还会看洋人的,要么是去动一动,或是打拳,或绕着院子跑上几圈。他睡觉时习惯穿睡袜,然后缩成一团。他睡得一直很浅,只要有动静,即刻就会醒。但如是种种,都是外物而已,李越内心的志趣、魂魄的所向,又岂是无知妇孺能明白的。
他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,就发觉了李越的不寻常。他具备儒家君子的显著品性,出身贫寒却不慕名利,身居高位却不改初心。但他身上却有一个君子断断不会有,也耻于有的特性,他怕死。不论是整治外戚,还是压制勋贵,他都不想出头,都希望能躲在幕后运筹帷幄,生怕树敌太多,丢了自个儿的小命。可他又并非全然地贪生,有时候,他的胆子却比天还要大。
国境有灾害,他就敢想法子,从宦官手中刮钱去赈灾。朝堂内斗频繁,他就敢写文章,冒天下之大不韪请于科道官改革。京军家贫,生活无以为继,他就敢远赴草野,一查得田赋、盐政中的猫腻,非但没有装聋作哑,反而到他面前,把天都捅破了。
他是个怕死的聪明人,他难道不知道,只这一次,一旦走露消息,他往日的韬光养晦,明哲保身都付诸流水了吗?他是心知肚明的,可明明怕得要死,却还坚持做下去,这才是李越。
他在他心里,比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更光霁,也比那些闷头往里撞的君子更灵动,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,而不是读书读傻的呆子,搭上一条命只是感动了自个儿,该做大事却一件都没办成。
这样的李越,他会想要什么呢?朱厚照岂会不知。可他却在李东阳满怀希望的眼神下,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海鸟想要的,朕给不了。国君与海鸟,所有与所求,都是天壤之别。朕只能给自己有的、能给的物件,您明白吗?”
李东阳的目光也黯淡下来,他又何尝不是一只翔鸟呢?他跟随了三代大明天子,为他们鞠躬尽瘁,殚精竭虑。皇帝也与他厚赐,他位极人臣,名满天下,可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,却迄今没有到来。原来不是天子不明了臣下之心,而是天子与臣子所求的,本就是截然不同啊。
李东阳无奈地望着小皇帝,他道:“可是万岁,鸟翼系上黄金,鸟儿就再也飞不起来了……”
他一语未尽,忽然恍然大悟,他们被名位所束,感动于君恩,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,却还是会为皇帝的意旨去搏杀。这既是君主的机心,也是下臣的悲哀。
李东阳最终还是拿着一堆赏赐归家去了,朱厚照对他嘘寒问暖,连所赐的纻丝的花色都是他喜欢的。他看着这些珠玉锦绣,却不由老泪纵横。世上最酸楚之事,不是看不透天子的心术,而是明明看透了,却还是会为其中的三四分真心而打动,继而像春蚕一般,为大明王朝吐丝作茧,至死方休。
而月池的冠礼到底还是没有破格设在文华殿,而是传出消息来,经由李阁老再三恳请之后,要行于李家的正堂。身居三品,以首辅为正宾,李越的恩宠之厚,又令旁人侧目。
月池本人倒是无所谓,可贞筠和时春却很重视,她们前几日就去协助朱夫人筹备。而李东阳本人也很慎重,因为如今的冠礼比起周时已经要简化许多,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传统。此事若是他为李越私下操持,则依他们家的传统就是,可偏偏是朱厚照交办的,还要宴请四品及以上在京官员,这就不得不多多劳神了。
李阁老翻阅典籍,定下月池先于自家拜父母牌位,于李家正堂行嘉礼的流程。在牌位上,月池自然不会写上李大雄,而是刻上前世的父母和今世生母周氏的名字。到了良辰吉日,月池先着常服出内室,禀告父母的牌位。月池跪在了蒲团上,一仰头就看到了乌木牌位上两个熟悉的名字。
她本把此事当作一场闹剧,毕竟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不小了,是皇帝想要热闹一下,所以她必须得热闹给他看。可当她真正跪在这里,看到牌位时,眼泪却在一刹那间夺眶而出。她忽然发现,自己已经记不清前世父母的模样了,而今生的母亲,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。
她低着头沉默地起身,泪水只在地砖上留下点点的痕迹,明明已经失去很多年,以为已经习惯了,为何到了这种时候,还是会觉难过呢?
可惜加冠礼没有给她留下继续伤感的时间,她不得不立刻乘上马车,直奔李阁老胡同。宾客此时已经满堂了,李东阳的继子李兆蕃在门口等着她。一见她来,就引她入东室,让她着白色单衣入正堂。李东阳已然一身公服立在堂中,微笑着等着她。
月池在众目睽睽之下,跪在李东阳身前,由他为她戴上幅巾。月池感到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在她的发髻上轻轻动作,李先生洪亮的声音随即也在她耳畔响起,他朗声道:“令月吉日,始加元服,弃尔幼字,顺尔